“真不好意思,连累你了。”我拍了拍猪头三的头,使劲笑了笑。凡庭诗离开我后,我已经不知道笑了。 猪头三豪爽地大笑起来,说:“你他妈再跟我客气,下次就不让你进我家门。” 我长长舒了口气,站起来,说:“那好,我走了。就不跟你说再见了,免得你说我客气,不让我进门。” “呀,大哥,我刚做好菜你不吃就走了?”林思雨从厨房里钻出来,要挽留我。说着她还使眼色给猪头三,叫他帮挽留我。 “不用啦。”我转脸对猪头三说,“再跟我客气,我下次不来你家了。” “那好吧,你自己小心点!”猪头三小声叮咛我说,“我这次虽然被传去审讯,但至少有上头罩着,罪不责众。但你却是这次民告官的带头人,他们一定要报复你的!” 我冷笑着摇头说:“上次就把我弄进医院,差点被他们乱棍打成肉泥。不过我开始学聪明了,倒是你要小心点!”拍了拍他肩膀,“我走了,兄弟!” “没事,走好啊!”猪头三笑着送我到门口。 “大哥慢走!”林思雨在猪头三身后叫道。 我默然点了点头,望了他们一眼,心里默默祝福他们。谁知道,这次跟猪头三一别,竟成了永别。 自从前天安东尼的股票重挫暴跌后,他的一系列的问题立刻水落石出般暴露了。掌握着安东尼证券金融内幕的猪头三自然首当其冲。他其实也知道自己的罪:恶意炒作、哄抬股价、入市资本来路不明……虽然猪头三被保释出来,但一举一动都要向公安报告。除了上海,他哪都去不了。猪头三知道的内幕太多,所以才被警察叫去问话。猪头三也还是因为知道的太多,所以才被杀人灭口,做了牺牲品。 我记得最后望他那一眼,看到他眼中的一丝恐慌。他是真的感到了害怕。 晚上回家后,我在电话里跟刘新生聊了一会,谈到了猪头三,还告诉他猪头三可能有麻烦。刘新生讪笑说:“你该担心你自己!” “我可没这么容易让他们整。”我不以为然。 “你知道岳飞怎么死的?”他问我,“莫须有的罪名是什么意思?” “奸臣害死的,那时候哪还用什么罪名?”我不屑地反驳说,“岳飞是被自己愚忠害死了。他当时手握兵权,又因反抗辽兵深得民心。得民心者得天下。他只要反了宋庭,他肯定是赵匡胤黄袍加身的翻版!” “不见得你比他聪明。”他叹道。 “至少运气比岳飞好。” “那你老婆怎么还跑了?”他嘲弄说,“这也叫运气好么?” “算了,跟你这种没文化的人争论这么高深的东西,无益于自身修养。你还是省省吧。”我没心思争辩,使出耍赖的功夫塞他的嘴。 “你打算怎么办呀?”他问道。 “什么怎么办?”我反问他。 “你老婆呀,不理了?” “她不理我,不是我不理她。”我长叹一声,说,“我想到英国找她。” “能成么?” “我运气好啊,肯定成。” “那我不打扰你做你的美梦了。等你从英国回来我愿意听你诉苦。”他笑着挂电话了。 我冲了个凉水澡,坐在窗子前的椅子上抽烟,望着头上晦暗的夜空,感到了寂寞。现在,我只能在回忆里感受凡庭诗的音容笑貌,回味她的娇憨乖巧。回想几天前,她还形影不离在我身边,现在的我就象没有了影子一样。 我心里烦乱,就想喝酒。拉开冰箱门,突然传来一阵电话铃。我象被定格一样,怔了几秒,喃喃道:“诗诗。”真的很希望是她打来电话。 可我接起电话,却听到林思雨焦急得要哭的声音,说:“大哥,小三失踪了!” 我和刘新生先后赶到猪头三家。林思雨坐在沙发上哭个不停。我问怎么了,她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。刘新生先来的,已知道了情况,转告我说:“小三在九点钟接了个电话,就自己出门了。思雨等了三个多小说,打他的手机,半天都没有人接。现在你再打过去,他手机已经不在服务区了。” “这么怪?他也没有打过电话回来?”我问道。 “打回来她还哭这么伤心?”他使了个眼色,意思是让我说话聪明点。 我摇了摇头,一脸无辜的样子,苦着脸说:“我不问了,继续说吧。” 他表情严峻地说道:“小三说去去就回来,连钱包都没带在身上,估计不会走的太远。她还问了保安,有人看见小三出了小区的。” “那我们四处找找!”我提议道,“说不定就在附近呢?” “这附近这么大,你要怎么找?”他认为也是,即使找不到也尽了一份人事。这么好的朋友在这时候失踪了,怎么叫人放心得下? “开车,我们沿着苏州河找找看。”我想到猪头三住的小区外不远就是苏州河,第一个念头就是去那里。 林思雨第一个站了起来,我也站起来,安慰她:“别担心,一定会找到他的。” 说这话是给她听的,或许这只能讲给当局者听,让她心宽。我和刘新生心里都清楚,能找到猪头三几率是多少。只希望不要出现最坏的结果,我们中不论谁也无法承受。 我们三个坐在车里,沿着苏州河旁的公路开,各自搜索一个方向。大约开了二十分钟,一辆110警车从我们车后赶上,警笛响的刺耳。我和刘新生面面相觑,直到警车完全超过我们的车子,才松了口气,不是找我们麻烦的。 正以为警车跟我们没关系,前方路旁竟停着一辆吊车、两辆警车,其中一辆是交警,另一辆是刚才超越我们先过去的警车。这里偏僻且夜深,却也围了不少人在路边。 我们的车子过去的时候,交警指挥我们让我们别停下。刘新生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,那交警说掉了一辆车进苏州河里。我示意刘新生停车,跳下车跑向河堤。只见堤坝围栏的缺口足足有十米长,警察在维持秩序。河里隐隐看到一辆轿车被吊车吊了上来。 我心里有种不详的感觉,望了眼刘新生,他也露出不安的样子。可事实上却那么不幸,车子里拖出来的两个人,有一个就是猪头三。林思雨看到差点昏过去。 呆呆地望着小三的尸体,六月天里,我们竟不寒而栗。灯光下他泛白的面孔有些浮肿,本来就圆的胖脸,看上去就象充满水的皮球。这张狰狞、变形的遗容,我一辈子都难以从心头抹掉。 法医的初步调查认为,他们两个血液里酒精超标,腹部肿胀,是溺水而死。另一个死的是跟小三同一家证券公司的财务总监。交警把这次事故定为交通意外。可我们怎么也不相信是什么意外,很明显是谋杀! 可我们怎么争的过法学权威?争执了半天,都无济于事。小三死的太突然,太冤! 回到小三家,林思雨哭了半夜,到凌晨五点多才在我怀里疲倦入睡。我轻手轻脚地把她抱到卧室里,放在床上盖好被子。走出卧室掩上门,刘新生重重叹了口气,无奈地摇头。 我从冰箱里拿出几罐啤酒,递给他两罐。他望了一眼,缓缓接过去。我坐到他身旁,喝下一口啤酒,想跟他说什么,可什么也说不出。 昏暗的灯光将屋子映得死气沉沉,闷热的夏季却让人感到寒冷。先是夏琦,现在是小三,一个接一个突然死去。眼看着亲密的爱人、交深的朋友死去,而我却无回天之力,我真觉得自己没用。不仅如此,我还觉得他们的死,都跟我有莫大的关系,可以说是我间接害死了他们。如果我不要夏琦送我火机,她就不会被车撞;如果我不去告安东尼,小三就不会遭到横祸。 我用力吸着鼻子,仰头将一罐啤酒全倒进了喉咙,啤酒罐也被我捏得完全瘪了。刘新生愕然望着我,见我拿起第二罐啤酒,连忙按住我的手,轻声问道:“你干么?” “喝酒,不干么!”我拨开他的手说,“你不陪我一起喝?” “喝醉了小三就能回来么?”他举起啤酒伸到我面前,说:“好,那我陪你醉!”仰头他就把啤酒喝了精光,自己拿起另一罐打开,接着倒进嘴里。 我不说话,自己又灌了一罐,喃喃道:“都是我害了他们。” “这不怪你。”他叹息说。 “你不用安慰我。”我抹去眼中的泪水,捏扁啤酒罐,说:“我还没醉。” “那等你醉了我再安慰你。”他似笑非笑,摇头说,“你变的婆婆妈妈了。你自己看你还象个男子汉么?” “我没你坚强,难过我就哭,没什么丢人的。” “哭谁没哭过,谁生下来不哭?”他诘问道:“为什么人生下来要哭?”他望了我一眼,又自己解释:“因为人生在世上是来受苦受罪的!死了才上天上享清福!” “狗屁,你别他妈唯心了!”我苦笑两声,扔掉啤酒罐,说,“以前我就喜欢象你这样自己骗自己,人死了就上天堂,可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天堂?” 他问我:“有又怎么样?没有又怎么样?” “有天堂就应该有神,有神就应该去惩罚那些罪人,而不是让他们逍遥法外!” “我不是说了么,人生下来就是来受罪的,人都有罪,这是原罪!” “安东尼有罪,他怎么没死?” “他死了不是逃脱了惩罚么?”他勉强笑了笑,递给我一支烟,“你现在也在受罪,命好的会让你早点翘辫子。” 我夹着烟没点上,用手揉着脑袋,却想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他。索性不想了,打开啤酒叹道:“按照你的说法,小三死了,我们少了个陪我们受罪的人,所以才哭?那好吧,所有的罪都让我来抗。” “我也希望你能抗得住,不过多个朋友帮你,你受的罪就轻些。”他拿起剩下的啤酒碰了碰我手里的罐子,说:“小三虽然不在了,还有我。坚强些!” 我搂着他的肩膀,用力拍了拍,感激地说道:“谢谢你!我不用你来抗。” “至少我可以帮你照顾思雨,你不在我就来顶。”他沉声说着,“别说那么多废话,喝!” 天上已经露出了曙光,垃圾桶里扔满了啤酒罐。我和刘新生又倦又醉,倒在沙发上不知什么时候昏昏睡着。墙壁上的灯仍是亮的,心里有一盏灯已经灭了。 醒来的时候,已经是下午。我发现身上盖着一层薄毯,横睡在沙发上。我撑起身子,看到凌晨时喝完的啤酒罐没有了踪影,桌子也收拾得很干净。刘新生已经去公司,没有叫我醒,他在我手机上留了一段话:我去公司,你照顾思雨,晚上见。 我掀开毯子,想去看看林思雨怎么样了。门这时开了,她居然从外头回来,而且手里拎着菜。我看她脸色很苍白,问道:“思雨,你还好吧?” 她摇头微微笑了笑,说:“没事。” “你还去买菜了?”我诧异地问道。 “是啊,要活着总得吃饭吧?”她关好门,走进来,“你一天没吃东西,饿了吧?我一会做给你吃。昨天你没吃就走了……”她鼻子一酸,竟又开始抽泣。 我一阵心酸,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菜,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。看着她哭,我也想陪着哭。但我必须让她看到我坚强,她才能坚强。忍着我没哭,却也笑不出。 她抹了抹泪痕,低头从我手里拿过菜,笑着说:“我爱哭的毛病总改不了。”抬眼望了望我,又说:“我没事,不用担心我的。”她快步走进厨房,还不忘对我说:“马上就做好,你先坐一会。” 我知道她肯定又躲厨房哭去了,叹了口气,没跟进去。坐在客厅里,我想抽支烟,烟盒空了。于是我大声告诉林思雨,我要下去买包烟。她说了声好,我匆匆下楼去了。 很快买了烟,正要上楼,我无意中看到楼下停着的一辆帕萨特,仔细一看是刘新生的车牌,刚才好象没有注意到是不是停在这里。我不禁奇怪他怎么没开车去上班。 这时一个人影慌慌张张从楼道里奔出来。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刘新生,走上去问道:“你不是去公司了么?” “别说那么多!”他拉住我,往车子急走说,“马上离开上海!” “怎么了?”我困惑地望着他。 “先上车再说!”他关掉防盗报警器,打开车门将我塞进副座,然后跑到另一边开门坐了进来,发动汽车。 车子驶出小三住的小区,他才气喘吁吁地望了我一眼,目光中流露出焦虑,大叹了一声,说:“Jacky让我把你送到郊外,剩下的他会安排。” “去哪里?”我大觉错愕地问道。 “送你去香港!”他连忙说了一句。 “到底为什么?”我紧张地望着他说。 “安东尼昨天回到香港,刚下飞机就被廉正公署逮捕了。”他说。 “那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我惊讶地说。 “当然有关系了!”他叫着说,“你不知道他落网后会有多少人遭殃?他跟一些官员勾结在一起的,他完蛋了那些贪官也要完蛋!你是功劳最大的,不过你没福气,这里警察已经申请到拘捕令来抓你回去了。” 我完全被他说昏头了,根本不知道他说什么。既然我有功为什么还抓我? 他看我懵了,解释道:“你的罪名现在有两条:一是煽动非法集会示威;第二条是泄露国家机密!” “示威抗议是他们自发的,关我什么事?”我忿忿说道。 “最重要的不是这条,这条到法庭上还可以辩回来。”他说,“最重要的是你泄露了国家机密。” “什么机密?我哪里有什么国家机密?”我惊愕地瞪着他。 “一家国家级的新闻社有条内参消息,是不是你传真到美国了?”他问我。 “是么?什么内参消息?” “好象是什么记者采访的,名字叫什么强行拆迁、记者采访受阻挠……”他想了想说。 “那是公开并且合法得到的证据,这怎么算国家机密?”我大叫冤枉,“而且那传真是毛仁虎亲手传到美国的,他说那边的是他的亲戚,跟美国什么人权组织有联系。” “那是不是别人传的现在不是咱们说的算。而且你说那是公开的,为什么保密局昨天把那条内参消息定为保密文件?” “天啊,这么混淆概念!不辩清白!我不是要死定了?”我感到恐惧,实在太恐惧了,“百姓拆迁这样的社会事件,关国家机密什么事?是某些贪官见不得人的机密吧?!而且保密文件跟国家机密文件天渊之别,他们不能那么不分青红皂白抓人。我不能走!走了我不是被陷害死了?走了我还能回大陆么?我的亲人朋友怎么办?” “这些你本来可以跟法官说的,但就怕这个法官跟那天打官司是同一个法官,是参与过拆迁指挥的公正无私的法官。那你就有福了,最少可以判你几年,有人养你了。”他哈哈大笑嘲弄我。 “去你妈的,你还笑的出?我快去流亡了你还笑!”我慌乱中掏出烟自己点上,低头思索对策。 “是啊,亡命天涯了你。以前看电影经常有,想不到你运气真他妈好给碰上了,哈哈!”他笑的更嚣张了,恨的我牙痒痒。 我充耳不闻,思索了一会,终于说:“你把我放下来,我不能去香港!” “为什么?你真要坐牢?”他睁大眼望着我,“其实你到香港是好事,你不是要去英国找你老婆么?Jacky肯定帮你的,连护照都可以搞定!” “现在不是时候,我要去苏州看看巧玲和孩子再说。”我拼命摇头。 “你放心吧,我帮你去看她们。” “不,我一定要亲自去。”我坚定地望着前方,车流汹涌的上海,是否最后一次看到了?我发自内心不想这么走。 “海陆空都封锁了,你怎么去?”他无奈地叹气。 我扭头凝视他,再一次用坚决的口气沉声说:“新生,让我下车!我就是走,也要走到苏州!” 刘新生靠路边停了下来,再往前不远就是相对偏僻的外环线了,回望繁华的市区不禁让我倍感萧然。刘新生走下车,站在我身后黯然惆怅。我问他:“我离开上海还能回来么?” “难说……”他喟然说道。 “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么?”我又问。 “会的!”他强自欢笑,拍着我的肩。 我打起精神对他笑了笑,嘱咐说:“自己保重了,老大!” “你也保重!”他点头,又从包里掏出一叠钞票说,“拿着,只能帮你这些了。有事打电话给我,别用手机。” 我也不客气,收下他给的钱,微笑着说:“别担心,我一向谨慎。”罗嗦了几句,我迈开步伐朝苏州方向走去,没走几步看到一个巨大的路牌,回头笑着对他说:“不到80公里,我一定能走到的。哈哈……” 他笑着扬起手,挥了挥钻进车里。我走了一段路,回头目送他的车子逐渐远去,最后消失在视线里,心中一阵失落无助。想当初怀着一腔热血来上海,寻找我的梦想,想不到现实中会是这样收场。 一路望西,迎着落日的余辉,象披着满身鲜血,伤痕累累,一败涂地。我的事业,我的爱情最后竟然都一败涂地,这样的结果实在难以预料,难以承受。 我想到这又不禁笑起来,自言自语说:“森林木,你不是说不要注重结果,要享受过程中的快乐么?怎么现在这么计较结果?” 那时候坐在小桥流水的月光下,独自一个人喝着闷酒,被别人嘲笑。那时候的我比现在看的开,现在怎么就看不开了呢?是身心负担太重?或许是吧。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,负担重了自然要沉。我还年轻,虽然要做爸爸了,我还没结婚呢,怎么也要振作啊! 一路安慰自己,一路迈着稳健的步子,在小路上漏夜赶路。到底走了多远,我自己也弄不清楚,不知是不是走出了上海的地境。我两腿发软,终于忍不住在一条漆黑的小路旁一屁股坐了下来,不管地上是不是很脏。沦落到这种地步,不由想到一句俗语:虎落平阳被犬欺。就是附近的狗都凶猛地狂吠,感觉是针对我的。 我把早已关上的手机拿出来,拆下SIM卡,扔进水沟,又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备用的装上。看了看时间,已经是凌晨了。肚子开始咕咕地叫起来,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吃,就是铁人也要加油了,何况我这肉躯。 我吃力地站起来,环望四周,不禁叫苦。这里荒郊野外的,哪里有什么饭店?费力地吞了几口唾液,嗓子也在冒烟。我仰天悲叹,老天怎么这么喜欢虐待我,至少也该让我吃完林思雨做的饭,再让我走吧?想到刘新生今晚肯定吃到思雨做的香喷喷的饭菜,我不禁大流口水。 我忍住饥渴坚持继续走下去。天快灰蒙蒙亮时,终于碰上一个卖菜的菜农,骑着单车驮着两大筐菜赶早市。我拦在路中央,问他:“请问,这里到镇上有多远?” 那菜农急忙刹车,可闸不怎么灵,快冲到我还没停下来。我赶紧闪到一边,拽着他的菜筐,硬生生将他的车拉住停下。他回头朝我笑了笑,问我:“你要到什么地方?” “前面小镇。”我说。 他打量我片刻,说:“走过去不到十来分钟。” “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我又问。 “昆山呀?”他有些意外,微笑说:“你连路都不认识了?” “别提了,坐朋友的车来的,半路把我扔下跑了,真没义气。”我想象着自己杜撰的情节,不禁失笑。刘新生这家伙不是半路扔下我跑了么?虽然他不是故意的,事实却是这样。不过讲到义气,恐怕我认识的人里就他最讲义气了。 果然走了十来分钟,来到昆山开发区里的一处镇落,天已经微亮,人也渐渐多起来,可我却疲倦不堪了。 昆山是一个属苏州管辖的一个县级市,夹在苏州和上海之间,富庶一方。这里自从成为国家级经济开发区后,就是台湾人在大陆的一个工业根据地。路过不少次,第一次这么接近它,而且是这样的情形下。不能光明正大的,而要偷偷摸摸的。 所以我在路边偷偷摸摸吃完早餐兼昨天的晚餐,又问清了方向,才偷偷摸摸走小路,穿乡过村地向苏州市区行进。没想到这里乡下都密布着幢幢豪华别墅,高档名车目不暇接。操着闽南话、台湾腔国语的声音不断传入耳里,象来到了台湾一样。 再往偏僻走,就是正宗的江南白房子,鸡犬鸣吠,村童嬉闹。看着自行车不断从我身边经过,我暗骂自己蠢,怎么不曾想以车代步? 记得当年在家的时候,暑假和初恋女朋友骑着单车,从城里骑到乡间,来回四十里路程,冒着烈日汗如雨下,回来人就跟炭头一样黑。她后来两天一直在笑我,可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。正是这些平凡无奇的片段,一段段连成了我刻骨铭心的初恋。物质的富有,并不曾让我找回当初幸福快乐的感觉。直到遇上仍是学生的凡庭诗,才唤起了我失去已久的纯真和善良。想到她,心中悄然升起一股暖意。 日上三杆,阳光照耀下来,晒得我一身臭汗。一位中年人坐在树阴下,悠闲自得地纳凉避暑。我累兮兮地走过去,蹲在他身旁,微笑跟他打了个招呼。寒暄了一会,本想跟他问问哪里有自行车,我准备买一辆的,谁知他似乎很乐意聊天,向我这个外地人大吐苦水。 话其实是我挑起的,我好不好居然问他怎么这么闲,他就滔滔不绝起来,而且一发不可收拾。他本来是个农民,在这也有个一亩三分地,可建工业区把地一征,他就闲下来了。我说这不是很好么,可以养老了。他说当地政府是发了一些征地费,但起新房要花钱,孩子读书要花钱,一家人吃饭要花钱,生病吃药要花钱……这么算下来钱七七八八都花光了,他又没有其他本事赚钱,哪有钱养老?遇上个天灾人祸,又没钱消灾,他还不去撞墙?我摇头叹息说,是呀,还没老死就先穷死了。 我问他:“看你不容易,我想从你这买一辆单车,给你三倍的价钱,马上帮我拿来好么?” 他笑了,脸上的皱纹更深了,黝黑的皮肤泛起了光彩,站起来跑着去了。 我坐上他刚才坐的小木凳上,眺望着远处新兴的工业区静静沉思:为什么我们前进的路上会遇到那么多苍凉无奈?而身为国家主人的无产阶级始终还是无产阶级、受压迫剥削的也还是无产阶级?无产阶级的疾苦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消除?要怎样才能消除? 为什么我以前就没好好考虑过这些问题呢?难道是换了身份换了处境才有所感慨?吹着丝丝凉风,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,又不由自主地颤栗。自己的屁股都没洗干净,还想帮别人擦屁股? 老汉骑着单车来了,我把三张大钞交到他手上说了声谢谢。他反而向我不停地鞠躬道谢,眼中透出真诚的感激。我笑了笑,说:“比起贫困山区的穷人,你算是有钱了。” 听他大叹了一口气,我已骑上单车继续向前走,不再回头。
出处:蓝色理想
责任编辑:donge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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