骑着破单车，我摇摇晃晃闯进了苏州。在车流人海中，重新用另外一种目光打量这座千年古城。在这一刻，我感到了一种生机，一股力量。
中午，我怀着希望敲开了苏巧玲的门，迎接我的是她惊喜的目光。我走进屋摸了摸她的头顶，笑道：“愿主保佑我和你平安快乐！”
“呵呵，你怎么那么开心？”她笑着关上门，拉住我的手牵引我走到沙发上。
“我被通缉了，怎么不开心。”我若无其事地说着，脱下臭烘烘的T恤扔在地上，看到她惊愕的表情，微笑说：“我先冲个澡再跟你详细说。
热量钻进每个毛孔，香郁的沐浴液舒滑地抹遍周身，我感觉浑身焕然一新，充满了力量。放着热水泡在浴缸里，一路的风尘辛劳顿时蒸发得无影无踪。失去才知道珍贵，我下定决心，有机会以后每天要这样洗两次澡。
我一身舒坦地披着浴巾走出浴室，苏巧玲早等的不耐烦了。她抛下书本坐近我，用毛巾替我擦水，用桃木大梳为我梳头。我受之泰然，在桌面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，想看看有没有关于我的新闻。
“你怎么会被通缉了？”她很好奇地问我。
“煽动非法集会示威，泄露国家机密。”我淡淡一笑说。
“到底怎么回事嘛？”她不悦地用木梳敲了我的脑袋，说，“快说，别吞吞吐吐的。”
“我问你，如果我坐牢了，你自己照顾孩子没问题么？”我绕开问题反问她。
她怔怔地望着我，沉默了半晌，幽幽说道：“你不会坐牢的。”
“万一呢？”我又追问。
“不会的，没有万一！”她急得想哭，拉着我的胳膊求我说：“不要吓我，你不会坐牢的。”
我叹了叹，靠在沙发上，默然凝思，说：“我在考虑一个很重要的问题：是投案自首还是亡命天涯。”
“我跟你一起走吧，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，把孩子生下来一起带大。好么？”她眼中闪现泪光，轻轻咬着嘴唇，楚楚可怜地乞求我。
“说真的，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。能和你这样动人的女孩生活一辈子，是我最大的心愿。”我顿了顿，叹息说：“可现在我心里只有一个人，我只会选择跟她生活一辈子。”我歉然露出一丝笑容，说：“我爱的是她。”
她低下了头，静静地思索。等她重新抬起头的时候，她脸上已经没有了盈盈的泪光，取而代之的是坚强的微笑。她问我：“你真的爱她？”
“真的！”我强调说。
“她真幸福，”她笑着说，“那她也爱你？”
我迟疑了片刻，苦笑道：“是的！爱的越深，恨也越深。我知道她是爱我的。”
她目光闪动，想到了什么，于是问我：“她恨你？那她离开你了？”
“是的，现在回英国了。”
“就是上次在虹桥机场见到的那个女孩么？”
“就是她。”我说。
“她还回来么？”她又问。
“回来的。”我想也不想地说。
“她说了要回来？”
“没有，我猜的。”我说着笑了。
“那你那么肯定？”她疑惑地凝视我。
我深深吸了口气，缓缓说：“她说过，如果她恨一个人，会离开那座城市一段时间，等不恨他的时候再回来。”
“她不恨你了，也不能说明她还爱你呀？”她沉思说。
“她还说过，她是来上海寻根的，后来她发现，她的根就在我身上。她爱我就象我爱她那么深，所以，我肯定她会回来找我的。”本来是抱着一分希望坚定下来的，现在说完这些话，我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。
“哦——”她恍然，轻轻地回应了一声。
我盯着她没说话。我想她听到这么直截了当的表白，心里一定会难受。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，我无法再在她们中间周旋了。我这次来就是要个了断。给我，给她，给凡庭诗一个交代。
我开始向她解释说：“安东尼已经在香港被廉正公署拘捕。他的案子全是因我而起，我这次恐怕难免牢狱之灾。本来他们劝我偷渡到香港，再去英国的。但我如果那样做，那就是逃避，就是懦夫。我不希望在国外藏头露尾，惶惶不得终日。况且我的根在中国，我是属于这片热土的。我要和那些贪官斗到底。如果每个中国人都象我这么勇敢顽强，那些贪官就没有生存之地！我们才会获得真正的民主胜利！否则，一百多年前的历史将再次重演！”
“你们男人的事，我不理解，也不想去理解。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，找个疼我爱我的人，快乐地生活。这是每个女人都梦想的生活。”她轻柔地一笑，痴痴望着我。
“你追求幸福的生活自然无可厚非，但你置身事外，是在无形中助长社会的堕落。”我正色说道，“别以为我说的太严重了。你自己追根究底，为什么你会过着这样奢移的生活？你不明白再想想，为什么男人们拼着命、不择手段去赚自己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？整个社会的拜金热潮是缘自什么开始的？欲望，欲望！无止境的欲望！有权、有钱、有名、有利、有财、有色，都是欲望！如果你少一点欲望，你就不会有那么大的虚荣心，你现在可能会跟你大学的男朋友结婚，幸福地生活着。如果当初我爱你的时候，你能停止你的欲望断绝跟安东尼来往，现在我们的结局也不会是这样了。”
说到这她不禁流出悔恨的泪水。梨花带雨的绝世容颜曾让我迷失了自己，无法自拔地爱上她。但经过这么多磨难，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，很简单的道理。
“我曾经为了你不再相信爱情，唾弃了爱情。但沉痛的事实告诉我，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！它可以洗涤你的心灵，改变你的精神世界，改变你的人生！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，我才知道爱不是等来的，也不是求来的，是自己争取，付出自己的爱获得的。否则即使你得到了一份爱，也会失去它。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再爱你了么？”
“可我现在爱你，愿意为你付出爱……”
我摇头说：“你不是真心付出，你现在说的不好听的，是在求我施舍爱给你。”我叹息说，“你还没真正明白幸福的含义，你就不能理解爱。不要以为你现在有钱你就幸福。幸福就是努力使自己保持快乐。幸福不是用金钱和物质来衡量的。”
看到她哭泣不停，我用毛巾擦去她的泪水，又说道：“我给你讲一个曾经让我很感动的故事：有一对老夫妻晚上被暴风雪困在医院，他们相互偎依着为对方取暖，却把自己的身子冻僵了。医生看到了慷慨地让他们到病房免费住一晚，可他们都站不起来了。因为，他们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，生怕动一下的话，好不容易暖了点的地方又变的冰冷，老伴会受冻。他们如果再呆多一会，腿就要冻瘸了，如果再呆上一个晚上，就会被冻死！医生很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不在旅馆暂住一夜，这对老夫妻说：转天了，我们看病花了不少钱，所以想今天晚上就在医院的楼梯拐角捱一夜，好省下钱明天回去给孩子买件衣裳添上。多么平凡的人，多么平凡的话语，多么深的爱呀！”
苏巧玲哭了很久，哭累了。我也劝了很久，劝累了。我更是一晚没睡，但仍坚持哄到她先睡熟，我才敢睡。夜很寂静，我睡的很香很沉。她躺在我身边一样睡的很香很沉。她的心累了。她是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，但我做不到。
我做了一个梦，凡庭诗象天使般向我飞来，金黄色的翅膀，玫瑰色的微笑。
早早醒来天还没亮透。我轻轻挪开苏巧玲的手臂，下了床。走到窗前，欣赏晨雾中朦朦胧胧的苏州，幻想着我的天使向我飞来。
Jacky接到我的电话，上午在大卫陪同下赶来苏州，想跟我好好商酌。他叫我不要轻举妄动，我总是贸然行动，把他的计划打乱。
我们在客厅里抽了支烟，我掐灭烟头，揉了揉僵持的脸庞，笑着说：“你知道，大丈夫有所为，有所不为。宁可站着死，也不跪着生。假如我是个媚言奴骨的家伙，你还会这么看中我么？所以你该理解我为什么留下来跟那些贪官斗下去。说老实话，我若是在你帮助下出国避难，我会看不起自己，诗诗更看不起你这个父亲。当初她妈咪支持你，你却选择躲避，正如你现在要我躲避一样。我要的不是躲避，而是你的支持！即使是精神上的支持也好，我也会受鼓励继续斗争下去。”
“哈哈，想不到我一来就被你小子教训了一顿！”Jacky不但不以为忤，反而爽朗地大笑。他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“我很久没有碰到你这么有骨气的人了！哈哈……这次的官司，我叫大卫亲自出面帮你，不论输赢、不管花多大代价，我都会全力支持你！一定帮你洗脱罪名。至于其他的，就不是你和我所能决定的啦！”
“谢谢！真的少不了你的帮助，你知道我是一贫如洗的，还欠你一屁股债，哈哈。”我想到他说的“其他的”，知道他的意思，于是激励他说：“如果我们投降认输，那些贪官就得逞了，更得意了。中国的法制民主就是靠我们一点一点推进的。你想一想，换在二十年前，谁敢去告政府？想一想，为了今天的进步，多少人坐了冤狱，蒙上黑锅？再想一想，再早二十年，谁敢想象今天的情况会变的这样？佛祖说了：我不入地狱，谁入地狱？为了二十年后我们的后人能享受到更宽松、更自由、更民主的生活，我付出的代价是微不足道的，却是不可或缺的！”
“我仿佛从你身上看到上世纪十几、二十年代那些热血青年。”大卫欣慰地微笑说，“他们，才是真正的革命者，才无愧于GCD这个光荣！”
“为了真理、为了革命抛头颅、洒热血的真心英雄，才能值得尊敬！”我叹道，“我跟他们比差远了，至少我很怕死，因为我没要娶你女儿，哈哈。”
“呵呵，有心一定会成功的，作为朋友，我支持你；作为父亲，我更要支持你！”Jacky向我竖起了拇指，然后伸手过来。
我用力一击，紧紧握住他的手，说：“难得这么好的知己，这么英明的爹地。”
“又来了，不用说的这么肉麻吧？”Jacky笑不拢嘴地指着我。
“赞美谁都爱听，使别人快乐，自己也快乐。何况我这是发自内心地赞美呢？”我问心无愧地又肉麻了一句。
“不过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没解决。”Jacky面带忧虑地说。
我心念急转，马上想到了，说：“孩子注定要生下来，我只希望诗诗能原谅我，并接受这个无辜的孩子。”
Jacky喟然道：：“就怕她任性不肯原谅你，也不肯接受孩子呀。不行的话就让这个女孩带吧？或许这样她还能接受你。”
“孩子不是森林木的，你们没有权力在这里做任何决定！”苏巧玲不知什么时候从卧室走出来，怒冲冲地向我们宣告。
我们三人中我是最震惊的。
万万没想到，闹了半天，最后大家是在越俎代庖。我震惊之余，心底竟有一丝遗憾，倒希望孩子是我的。虽然没有资格就没有发言权，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：“孩子是谁的？”我心里已经猜到是安东尼的了，但却不忍说出口。
“你知道是谁的，还问我？”苏巧玲淡淡地瞟了我一眼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，恐怕只有她才读的懂。
“好，我不问了。”我悻悻地低下头，沉默了半晌。既然所有的顾虑都解决了，我就放心好好地迎接挑战。这一战不但关系到我的荣辱，也关系到一个广泛的社会问题，影响深远。
我深吸了一口气，站了起来，对苏巧玲说：“你自己保重！希望将来还有机会见到你，和你的孩子……”我转头不再望她，对Jacky说：“走吧，带我回上海，投案自首！”
投案自首是打官司的第一步。另外部分热心人士在狱外为我多方努力。上访的到北京上访了，希望能获得高层领导对案件的重视，让这官司公正无私地审理。Jacky也通过他的关系，努力联络高层人物。
而我能做的只是在狱中养精蓄锐，并不时和我的代理律师大卫沟通，研究这场官司怎么获胜。我们都清楚这次牵涉到的重要人物很多，尽量避开，只针对我的案件，只要翻案成功，就是胜利了。至于Jacky 所说的“其他的”，我们是无能为力的。本来就是不平等的地位，要根本解决不是一场官司就解决的。
Jacky十天后来了，告诉我三件事，让我整晚失眠。
首先是跟案子有直接关系的。他说上面的意思是：我的案子不是特别严重，安东尼的案子就严重了，可出于稳定大局着想，上海不能乱，否则全国都要乱，所以牵涉安东尼案子且情节不是特别严重的，就放一马过去。
其次关于凡庭诗的。她明天就从伦敦飞来上海，作为一家广告公司的封面模特，出席一场重要的见面会。虽然没有答应原谅我，但Jacky说她很关心我的命运，问的很详细，并“勉强”答应了Jacky苦口婆心的请求来探狱。我知道这妮子象核桃，心软嘴硬，其实她还是很爱我的。
最后这个消息让我最难受。苏巧玲做了引产手术，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了。是Jacky通过刘新生转告，刘新生又通过吴茜媛转告的。Jacky说不管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，现在我可以完全不用操心了。
我是不用操心孩子了，因为已经不存在了。我曾有过失落，因为她说孩子不是我的。我很矛盾，一方面希望孩子是我的，却又不希望是我的。希望是因为我希望孩子能作为我曾深爱过那女孩的见证；不希望是因为我不能两全其美，始终只能给残缺的爱给孩子，更害怕联想到巧玲孤苦的处境自己心软心酸。
我彻夜未眠，坐在拘留所的窗前，望着圆圆的月亮。那圣洁的光辉让我无数次想起在徐家汇时，跟苏巧玲阳台上的一幕。动人心魄的容颜不断缠绕在我心头，伤心欲绝的泪水不停流淌在她脸上。就象流星，忽然划过窗外。
那一刻我豁然明白，她最后一次在欺骗我。她欺骗了我无数次，只有最后那次，在苏州的最后那次，她是善意地欺骗了我。
她居然会为了成全我与凡庭诗欺骗我，居然为了不让我有后顾之忧做了人流。
那是我的孩子呀！
我也有份的呀，她怎么能没我同意就做了？我突然有了冲动，想冲破这牢房去找她。我知道我是找不到她了，她也不愿再见我的。她已经彻底绝望了，对我。但她却有了希望。她明白了什么是真爱，明白了爱的真理，明白了我对凡庭诗的爱是不会改的。她不会再求我，即使我求她。
她去寻找她的爱了，我只能默默祝福她，希望她幸福！
这晚，我想起了很多事、很多人。感慨万千！
如果没有那天约薛君出来喝咖啡，后来的一切，也许就不会发生了……
但一切的一切，能穿越时空，回到从前么？
不能！
所以，我只有面对现实。
现实中无法实现的，还可以由梦来完成。所以我虔诚地忏悔，为曾经辜负过的人；我诚心地祈祷，为所有认识的人。希望瑶瑶能脱离安东尼的阴影，希望夏琦在天国快乐无忧，希望苏巧玲找到幸福，希望吴茜媛早生贵子，希望……
It’s my Final Fantasy！
希望我的故事到此为止，就这样结束吧。
虽然我知道我的故事还有很多，但我已经不能不结束它了。我很害怕再出现什么女孩，扰乱了我的心思。我已经很累了，更害怕什么第4情感的纠缠，它害的我很惨。经历了这么多坎坷，终于决定这一生属于凡庭诗，只爱她一个。
这样结束在梦里是最好的结局。一切是由梦开始，在梦里结束。人生莫不如此。
黎明前。
我结束了彻夜的冥思，抬头那轮明月已经睡去。天地笼罩在最黑暗的夜里，万籁无声，耳畔犹如战鼓在敲。这时候，我的天使正在向我飞来。我可以安心地睡下，做个好梦了。
我最后想到了一句话，就用它来概括森林木漫长旖旎的美梦吧：“没有梦就做梦，没有爱就做爱。梦醒，独自坐在窗台。朝阳冲破黑暗，天使向我飞来。”
——送给所有曾经有梦、或正在做梦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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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处：蓝色理想
责任编辑：donge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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